关于三体的几点随想
夜语君
两年前,我们举办了一期关于《三体》的读书会。两年过去,每每还能听到人说,最近又在捧读《三体》。这就是一部巨著的魔力,而它更有一种力量:当你掩卷抬头再次望向星空,会发现,星空已不再如昨夜。
以夜语君并不丰富的阅读体验观之,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是近年来最伟大的文学作品,没有之一。尽管,这样一部小说,在开始的那么几十页,特别是描绘文革的最初几个段落,对于一个非科幻迷而言,很容易让人失去阅读的兴趣。然而,正如书中云天明发明的饮料原理,所有让人成瘾的东西,最初的体验都不是那么美妙。夜语君自5月读完全书后,一发不可收拾,在很短的时间内又重读了三遍。这个假期,又无可救药的刷了第四遍。这真是一部让人难以忘怀的历史唯物主义巨著。出于专业习惯,兹录几点随想如下,供诸君参考。
最普遍的真理与最磅礴的想象
从大众文学的角度看,《三体》被誉为一部硬派科幻小说,个中科幻元素是异常丰富的。对于非理科生而言,初读小说,除了想象维度的震撼外,恐怕很难比较系统理解文中的核心物理原理。夜语君在阅读本书前,基本读完了大刘的主要短篇,对于其间若干概念的理解颇有助益。重读几遍后,对于建构全书的几个主要概念,大致有了初浅的印象。其一为维度。这个概念是全书的核心范畴,从人类世界常见的一维、二维、三维以及囊括时间的四维,乃至人类所未曾经历的五至十一维。正是这个概念,构筑了宏观世界与微观粒子的空间链接、三体人精妙的智子监控,以及划破凡人想象力边界的神级文明降维攻击。其二为冬眠。这是作者在时间序列构建人物连续性的技术安排。没有这个概念,章北海、大史、罗辑、程心、白ICE、关一帆等推动全书剧情的时光旅行者将无从构建。其三为量子纠缠。这个是已经证明的原理,无需再叙,是理解智子盲区、超远程控制的重要基础。其四为空间曲率。这是光速航行以及时间构建最直接的解释。没有这个原理,第三部的光幕存续、圣母逃亡、时间延迟都将成为无源之水。其五为我们所熟知的物质与能量守恒定律。这既是黑暗森林法则的基础,也是第三部宇宙终结篇中最寂静的辽远回响。
人类的阅读,其实有一种少有人察觉的偏好,绝大多数阅读者,所关注的是想象的真实,而非真实的想象。小镇中的大刘无疑是伟大的。他在沉寂的时光中,利用上述不多的普遍原理,如欧几里得一般,建构了一个宏大的、真实得让人窒息的世界。读过全书的人,大约很难忘记审判者号的纳米切割、地球舰队的灰飞烟灭、后威慑纪元的强制移民,以及太阳系绝望的二维化过程。所有这些,皆非真实的想象,却无限接近每个个体内在的想象的真实,因而具有震慑心魂的冲击力和持久的回味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庸、古龙所构建的武侠世界,便是典型的想象的真实。又譬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几乎在所有的文学中,正是这种逼近真实的想象,成就了世人心中最永恒的经典。
黑暗的森林法则与纠结的重复博弈
如果说,空间维度等普遍真理是构筑全书的物质概念支撑,那么作为社会学定律的黑暗森林法则,以及在书中并未提及但实际上反复出现的人类社会重复博弈规则,则是推动整个文化剧情的基本依据。黑暗森林法则在本质上是一种单次或简单多次博弈法则,其基础是宇宙的广袤度和文明的多样性。所谓广袤,主要在于其未知。对于未知事物,任何生物都兼具好奇心及恐惧感。但如果这种未知涉及自己的生存或利益,那么更大的行动可能,是通过消灭未知的未知性来保证当下的确定性和稳定性。欧洲人进入中南美洲,最优的选择不是交易,而是屠杀。原因很简单,交易与合作但来不确定,屠杀与奴役则直接指向收益。而根据人类简史,其实当智人从阿拉斯加冰盖进入美洲时,带来的也是物种的大灭绝。所谓多样,是指参与博弈者的多样。在第三部的结尾,宇宙超膜广播放映了131万种文明语言。而即使这样一个天文数字,也可能只是宇宙文明的极小部分。多样性是最深层的未知恐惧,因为你不能保证黑暗角落的他者不会比你先出手。三体第三部中有一个细思极恐亦极易忽略的细节。掩体纪元第67年,歌者向地球发出了二向箔;而地球人实际上在第66年即已经发现太阳系边缘的二向纸条。初看时,以为是印刷错误,再刷时才蓦然悟道,盯上地球,扔出二向箔的,可不仅仅是那位歌而咏之的浅吟低唱者。神级的文明,密切关注者宇宙边缘的信息,时刻准备着它的猎杀行动。
相较于宇宙层面的森林法则,地球人类更受重复博弈法则的支配。固然,我们经常会看到火车站或旅游景点宰客的信息----那是典型的利益至上的单次博弈原则。但是,从人类整体看,各群体间的逻辑无疑是重复博弈的。世界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势力均势,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但由此亦演绎出无可替代的人道主义和伦理道德,以及基于诚信与交易的市场原则,都是人类赖以存在的根本所在。本书中反复出现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宁可群体灭绝不许个体偷生的社会伦理心态,对人类行为产生了巨大影响。社会相互间的可知性,以及空间与时间的确定性,必然导致重复博弈逻辑。而当这两者消失时,人类亦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冷酷的黑暗森林法则。青铜时代战舰与蓝色空间号的抉择,清晰的表明“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集权只需要五分钟”。但同时,人类最底层的内心世界永远也无法逃脱母星文明最深沉的影响。所以,大刘在描述当人类进入掩体纪元或开拓其他星球时,都不无避免地选择构建具有基本地球元素的生产场所,以维护人类群体与生俱来的共同体意识。书中为这种意识取了一个恰当的名词----“世界感”。嗯,这真是一个美丽的称谓。
个体理想的绝望与亲密关系的悲歌
如果说群体的法则是博弈,那么个体的逻辑便是情感与理智的双重变奏。大刘在第一部的后记中写道,黑暗森林法则来自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一句流行语“城市就是森林,每一个男人都是猎手,每一个女人都是陷阱”。这真是一个绝密的、可恨的谶语。它几乎昭示了书中几乎所有男性角色的命运流转和女性视角的光影流连。三体文明的出现以及后续黑暗森林法则的揭示,对每个个体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精英的救赎自不必说,普罗大众的侥幸与盲动更值得思索。在岁月的光谱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章北海的隐忍与坚毅、罗辑的不羁与成长、维德的兽性与底线、丁仪的执着与信仰、汪淼的脆弱与仿徨、大史的干练与率性,普通人在危机面前的卑微、猥琐、自私以及不时闪现的大爱情怀。在这些光阴的故事中,几乎每个个体的理想都面临着冰冷的绝望。章北海是彻底的失败主义者,又是顽强的人类守护者,他选择盗取火种,独自承受了道义的谴责和生命的流逝。更值得强调的是,他因之放弃了对家庭的呵护,听任妻与子经受大衰退的煎熬和孤独生存的寂寥,这是怎样一种无情和决绝?这个人,是理想的追寻者,也是理想的殉道者,值得敬佩和仰望,却不值得任何一个普通人学习。丁仪与杨冬以及公元世纪自杀的理论物理学家们,从更大的层面讲,是对于自己所爱事业的绝望。他们为之付诸一生,却蓦然发现自己走在一条没有答案的路上,而且包括这条道路本身都是值得怀疑的。人世间最大的生无可恋,莫过于此。这是纯粹理想的幻灭。黑格尔从绝对观念出发,推导出精密的世界体系,却永远无法承受绝对观念轰然倒塌带来的冲击。整个体系坍塌了,任尔秦皇汉武,又知向谁边?这真是理想对个体追求最大的嘲弄,虫子的隐喻,远远不足以概括书中人物的绝望与哀伤。
大刘大概和女性有仇。书中出现的女性角色,几乎都是亲密关系的杀手。可不是么?叶文洁的母亲,真是个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她屹立潮头,闻风而动,左右逢源,断绝了爱情与亲情;叶文洁自身亦然,理想与道德均已幻灭,学术与研究折为天路,不仅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和领导,亦以一人之力将人类引入风雨飘摇的三体时代;叶文洁的女儿杨冬,经历了理论研究与母亲人设的双重崩塌,自行走向绝路,早已放弃作为普通人亲密关系象征的家庭港湾。地球三体组织中申玉菲的残忍与冷漠,破壁人希恩斯妻子山杉惠子的细腻与伪装,何曾考虑过家庭的温情与伦理?广受人诟病与指责的圣母程心,每每以人性之名,毁灭历史的转角和人类的希望。她对于云天明、艾AA、维德、关一帆乃至于在移民时期收养她的老人佛雷斯,又有几分爱、几分情?归根结底,她只是社会群体道德伦理内在矛盾的体现而已。作为群体的社会伦理,既有她自私的色调,亦有高尚的迷思,折射到某个特定的个体,则体现为片面的正义性在社会运行中的巨大冲突与纠结。所以,程心在满怀欣喜仰望云天明所赠星星的同时,又毫不迟疑地亲手将赠送者送进最深远的未知空间;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扔掉了全世界郑重委托的威慑之剑,而又能坦然接受智子和佛雷斯的礼遇;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命令维德终止曲率实验,而又能心安理得地坐上太阳系唯一的光速飞船;所以她毫无保留的走出云天明的宇宙,而又能在关一帆的注视下保留生命的漂流瓶。至于智子,更是一重深刻的隐喻。智子的角色,被设定为外表柔美秀气、内心坚毅残酷的日本女性。这实在是精彩。人类从母系社会出走,个体从母体分娩,永远都带着女性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亲密关系的杀手,也是群体延续不可或缺的动力与温情脉脉的面纱。
群体关照的反复和历史车辙的永恒
夜语君对《三体》最大的感慨是其通篇闪耀的唯物主义光芒。大刘所经历的文革、所思考的文革,其实只是他知识背景的一个极小的部分。20世纪30年代以降的每一代人,都无可逃避地渲染了唯物主义知识大厦的光芒。不管自己是否相信,其实,在本质上,我们或多或少地在不断认可,这个世界确实是物质的、有规律的、可探究的,而且生产力毫无保留地决定着生产关系与社会形态的演变。这种演进,在两个层面关照着每个个体的物质生存和精神生活。
《三体》的第一部,叫地球往事三部曲之一。不知道为何,后面两部居然直接以《三体》2、3为名。这实在是被营销带动的蹩脚宣传。严格的说,地球往事系列更切合这三本书的主题。作者以终结者的视角,描述了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的吉光片羽。而如以公元世纪为出发点,从历史发展理论的角度看,这真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唯物主义教程。社会生产力直接决定着社会生产关系及生活方式,进而深刻地影响社会思潮。章北海所在的未来研究团队,早在世纪初年变透彻预知了大萧条的到来及文艺复兴的重启。在基础物理无法突破、主要资源投向太空防御的大背景下,生产方式的苏联化(重工业化)不可避免,生活水平的下降则为必然结果。于是,两三代人承受了文明沧桑的代价。而后掀起的文艺复兴,对“给岁月以文明还是给文明以岁月”的主题进行了深入探究,实际上是对当前与长远、局部与整体、个体与人类关系的深刻反思,是社会思潮对社会生产力的深刻影响。再之后的工程科技、能源科技大爆发,以及由此相应的人类居住方式(地下与深空)、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再次深刻影响社会思潮,盲目乐观主义甚嚣尘上,轻敌思想弥漫全球,最终出现全书的第一个最具戏剧张力的场景---太阳系舰队的惨烈覆没。随后,书中对危机纪元、广播纪元、掩体纪元的生产力描述及生活方式描述,亦充分展示了社会思潮与社会生产的二元互动。特别是对人类女性化、少子化的深刻阐述,有如预言般的精准和真实。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可不是么?社会思潮对历史认知的影响简直到了翻云覆雨的可笑境地。大刘的这个三部曲遍布着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历史嘲讽。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是本书中极其精彩的部分。在大众的眼中,罗辑从骗子到英雄,再到no one,到地球抵抗运动的精神领袖,到拥有神迹的宗教偶像,再复归为人类最终的守墓人。程心由母爱的象征,到世界的执剑人,到人类的罪人,紧接着又被捧为圣母,甚至被称为屠格涅夫的《门槛》中那位决绝的圣女。顺便提一句,屠格涅夫的成名作是《猎人笔记》,不知大刘在致敬这位前辈时,是否会因之联想到黑暗森林中那些悄无声息、黯然销魂的猎手呢?可其实,人类历史充满着这类吊轨的反复。中国的王安石,仅在宋朝就多次经历从英雄到狗熊,从圣人到小人的多次反转。及至近现代,孔夫子地位的升降、太平军定性的左右,皆莫不如是。
大众童话的隐喻和传统寓言的魅力
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这句诗可以完美的匹配三体中两个最传奇的人物,不羁的罗辑,以及曲折的云天明。在某种程度上,云天明更加伟大,他既是卑微的暗恋者,又是伟大的拯救者,他用相思与童话,谱写了一个来自异域的光阴故事。童话与诗歌,是人类原初文明的源流,是充满隐喻叙事文本。童话是复调的隐喻;寓言是成人的童话。书中为数不多的童话,是云天明殚精竭虑的创作。程心转述的三个故事,如流水般从容,又包含参天的密码。一个鲜活的童话自诞生之时起便不再属于作者。伽达默尔说,理解是“此在”的存在方式。现代诠释学最核心的概念是解释者对被解释文本的“前认知”或曰“认知预期”。地球人类对云天明无故事王国的解读,如想达到真正的理解,便必须有理解的前提。而这些前提,有一些,只有蓝色空间的关一帆懂得(譬如维度坍塌),有一些,只有公元世纪的曹彬懂得(譬如蒸汽离心调速器)。同一个事件,在不同的诠释者的脑中将呈现出不可胜数的认知模式。书中的童话解读小组最终发现了双层隐喻和二维隐喻模式,成功解读了大部分核心信息。这其实,是一种对于童话的复调解读,代表着人类在探索原初文本方面的基本方法论。不过,正如泰戈尔同志在另一佳句中所揭示的原理“离你最近的地方,需要最远的跋涉;最简单的音符,需要最艰苦的练习。”书中的人类直到覆灭的前一秒才最终悟出针眼画师最直白的隐喻----这真是异常残忍的迟到。通读全书,夜语君以为,这一段写得最为平静,又无比华丽。大刘说“它如维纳斯的断臂一般,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迷,显示了典雅的冷酷、精致的残忍和唯美的死亡”。这个情节以及白艾思在二维化前的坦然,堪称全书最重要的一个书眼----它象征着人类的无知、傲慢以及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伤。
孔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志。按照《三体》的叙事纬语,诗歌出现的频率是很低的。不过,书中几乎每一首插叙的诗句,都有恰到好处的意蕴。移民时代的老佛雷斯浅吟低唱: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所有的长矛都已折断
在这里
我们曾饮露餐花
而你们
却撒下一片砾石”
在澳洲的荒原,被流放的人类,像极了被拘束在保留地的印第安人。生存是一种竞争,失败者的仿徨,无人理会,即使充满哀伤,亦只是无奈的夕阳,配不上热烈的歌谣。
当然,全书中最具意象的诗歌,是神级文明中屌丝歌者的自言自语。他把时间包装成礼物,在空间中流淌,唱出了爱恋的忧伤和时空的广袤: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花纹
像浅海的泥土般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这首诗,不知是谁的创作,被引用在此,抑或都是大刘的抒情。总之,美极。在人类世界中如河川般奔流不返的的时间,在神级文明中,竟然如同可以拨弄的琴弦,发出爱恋的光芒,映照天际的星河,也震慑着你我这些如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地球从尘埃到平面,用了42亿年;人类从非洲出走到进入深空用了7万年,迎头碰上三体文明,折腾400年后,最终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程心用一天时间从一个星球到另外一星球,却花了1800万年才完成返程的旅途。时间,真是这世界最灵态的歌谣,它无情嘲弄所有的虔诚与放浪,像幽灵般注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丝毫怜悯。比起大刘的这一曲时间悲歌,韦庄的台城柳、刘郎的旧时月,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唯有人类永恒的意识,如同全书最末的那滴露珠,可能瞬及消失,却无人能否认它的曾经闪耀。
致敬大刘,愿有更多如是作品。